空氣 |
那個人周圍流動的空氣,感覺好棒。
身旁的時間流動的很緩慢,的感覺。
啊、他的頭髮被風吹亂了。
明明都已經上課了,他為甚麼還是很從容的坐在中庭,而且好像很放鬆?
「……田、古田!」
貌似聽到自己的名字,你將目光從窗外坐在樹下的那個人身上移開,緩緩的回頭,入眼的是鄰座好友擺出無奈的表情、以及站在講台上露出微笑但額上卻浮出跳動青筋的古文老師。
「古田,你給我去走廊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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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看著窗外看到恍神啦?我叫你好幾次都不聽……」一旁的好友咕噥著,你們正趁下課時間移動到下一節課的課室。
你聽著好友自顧自的和你聊天,目光卻看著窗外稀薄如棉的雲佈滿蔚藍的天,眼波一轉便看到那淡色的髮。
那個人穿著運動外套將拉鍊拉得高高的,慵懶的將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背靠著校舍的牆,半瞇的眼讓你覺得他是不是站著睡著了。
站在那個人身邊的人有著削短的運動員黑髮,和那個人垂在眼前多時遮住半隻眼的淡色髮絲呈現明顯對比。
皮膚曬得黝黑的黑髮男子像是正在和有著白皙皮膚與一頭淡色髮絲的他交談,但也是雙手環著胸和他一起靠著牆,並非直視著他,大概也是和你旁邊的好友一樣屬於容易自顧自的就說起來的類型吧。
而那個人只是點著頭,可能是敷衍回應或是打盹的。
——啊、看來是睡著了。
在看到黑髮的男子發覺那人點頭的反應後,暴跳如雷的拉著他隨著同樣穿著運動服的學生一起走往操場時,你這麼想著。
「古田,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有啊,你不是在說你家老妹,昨天被個小鬼告白嗎。」
「沒錯!你知道我有多想殺了那個小鬼嗎?天啊我妹是那麼的可愛如同天使般純潔,你知道她笑起來有多甜嗎……」
「嗯啊……」
你凝視著那個人被拎著後頸布料半拉半拖的背影消失後,才將目光收回。
他真的很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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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特別,其實並不是字典解釋的與眾不同。
而是你發覺自己並不認識那個人,但目光卻會隨著他的出現而被吸引。
那個人其實給人印象很淡薄,就算他走過你的面前,你大概也只會被他淡棕色的髮色吸引了一下目光,接著就不會再在意了。
稍微駝背的習慣在走路的時候很明顯,穿襯衫時喜歡加自己的毛衣,明明是夏天卻還是穿著長袖的冬季制服,所以常被拿著竹劍的訓導主任追著跑。
但其實也沒有被追,因為那個人連跑也懶得跑。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他雙手拎著裝有半桶水的水桶,在訓導處前罰站的時候。
那時候的他靠著佈告欄睡著了,嘴角還滑下入睡證明的口水。
你從頭到腳掃視了這個人之後才拉開門喊了聲報告,去完成你來此處的任務。
而肩上靠著竹劍咖咖作響的訓導主任和你擦肩而過,你不禁小小擔心了下打著嗑睡的他會不會被抓包。
「松田靜!我叫你罰站你還給我睡覺!」
「唔呃!主任、沒有啊,我沒有睡啦。」
「別說謊了,想辯解也記得先把口水擦掉!」
「是……」
你抱著文件夾走出門後看到在挨罵露出苦笑的那個人。
靜,好女生的名字啊。
還有記住了他具有空氣感、乾淨的嗓音。
被老師留下幫忙處理家長會的裝訂資料,等到離開學校後,天空已經被橘色染上,紅橙橙的夕陽掛在看似不遠處,被房舍掩蔽。
你將背包背上肩,再伸了個懶腰,打呵欠的同時眼角的餘光瞥到人影。
走近一看發現是那個人坐在樹下的椅凳。
淡色的髮絲在餘暉的映照下微微發光,那人平時總被瀏海遮掩的臉蛋因風的吹拂而若隱若現,你這才看到原來遮住的額上有著一道不小的傷疤。
你蹲下身看著他起伏著的胸口,確定他還在呼吸而鬆了口氣。
接著才發現那個人居然將平時穿在身上的毛衣脫下放在一旁,制服領口的釦子也打開了幾顆,入眼的是彷彿從沒照過太陽的白皙肌膚與顯露他有多細瘦的鎖骨。
——且沒遺漏鎖骨上那些洩露不凡意味的傷痕,即便只露出一點點但看得出來是近日所烙上的痕跡。
你以最小的動作將毛衣輕輕蓋在他的身上,轉身就要離開。
——「謝謝。」
身後傳來,那只聽過一次卻記憶清晰的嗓音,空氣般乾淨。
你轉過頭只見他的眼皮已睜開,比髮色再深一點的棕是他瞳孔的顏色,眼中的情感是單純的感謝。
還有那薄唇微揚的角度。
你單手遮臉,快速的跑走了,手中的溫度有點燙。
同時心想自己會擔心他是否還有呼吸,也許是因為他總是讓你產生下一秒會消失於空氣中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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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幾天,你都沒有在校園中看到那個人,不管怎麼找都沒有在這炎日裡穿著長袖制服,一頭淡棕髮並微微駝著背的細瘦身影。
倒是常看到那皮膚黝黑一頭削短黑髮的人脾氣異常暴躁,下課時間常常拿著手機在中庭的角落彷彿氣急敗壞的在與另一端交談。
有次你甚至看到他差點將手機摔地,但高舉的手終究還是放下了。
你心想也許電話的那頭是許久不見的那個人。
距離那天的夕陽,已經過了一個月吧,以班上值日的輪班表來算的話。
這天是個晴朗的日子,天空一片白雲也沒有,很藍很純淨的,到令人起疑。
移換座位後你從窗邊調到廊旁,沒天空可看後的課堂讓你覺得異常無趣,當然你更希望可以瞥到那以往總是坐在中庭的淡色身影。
盯著有些髒的玻璃發楞,走廊的景色怎麼看就是教室教室,偶爾會有溜出教室藉故去保健室實質翹課的學生。
但這天讓你在意的是,腳步急促的訓導主任經過你課室,過沒多久就同樣腳步急促的走回來,後面還跟著那個削短黑髮的人,除了腳步急促外還面色凝重。
隔天朝會時,年事已高的但身子依舊硬朗的校長站在臺上,滄桑的嗓音透過不靈光的音響傳出,然後你聽到了那個人的名字。
「本校三年D班的松田靜,昨天因為乘坐酒後駕車的駕駛人所騎的機車,而發生車禍,送醫急救後,今日凌晨醫生宣告傷重不治。」
在聽著音響斷斷續續播送的同時,你看到黑髮的他站在眾多老師身邊,眼睛顯得有些紅腫,而看似紅腫的臉頰甚至還用紗布包紮起來。
「松田同學家境不好,由於從小父母離異便由父親扶養到大,而他的父親長期失業,有酗酒吸菸等不良習慣,甚至有暴力傾向,我們已從警方的調查下得知松田同學已經長期被虐待,身體多處有毆打留下的瘀血甚至菸頭燙傷的傷勢。這次的事故發生便是因為他的父親因酗酒駕車所造成……」
校長沙啞的嗓音讓這段報告顯得沉重許多,傳聲效果不好的音響將破碎的語句傳達,但你卻覺得這段話你聽得比誰都清晰詳細。
——啊不對,可能會輸他吧。
你看到黑髮的他用手抹掉似乎泛出眼框的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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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時,你正好看到黑髮的他也在鞋櫃換鞋,你手搭在櫃內的鞋上,原想趕快換上鞋離開就好。
但想到淡色髮的他,那個微笑,還有聲音。
不禁心生猶豫。
看著用鞋尖踢了踢地的他,從側面轉為背影,你忍不住脫口叫住他。
黑髮的他聞言,停頓了一下,慢慢的回過頭,看到陌生的你挑起了一邊的眉。
「有事?」
「呃……關於松田學長……」
「你認識靜?跟他甚麼關係?」黑髮的他聽到熟悉的名字,眼神從淡然變成犀利,語氣變得凝重。
「不,我只跟學長講過幾句話罷了。」你嚥了口口水,深怕眼前有著結實運動員身材的他會一拳往你臉上砸過來。
看到冒起的青筋又縮了回去,但眼神仍舊如刀劃過你全身,最後停在你的臉,難隱隔閡但保有禮貌地還是啟唇。
「那,有事?」
「我、我想問一下松田學長究竟是……」
「早上那老頭講的不夠清楚嗎?」
「不、可是我……」
你抓緊背包的肩帶,冒著冷汗看著黑髮的他,良久他才嘆了口氣,開口。
「不管你知道靜的甚麼,我只求你都別跟任何人說,他已經走了,走的方式雖然不甘願,但死倒是死得滿乾脆的。」
你點了點頭,就算你甚麼也不知道,但你覺得這種時候,好像撒個小謊才是正確的。
「我只想請學長保重,還有可以請學長幫我跟松田學長說聲『不客氣』嗎?」
「只要說這個就好?」
你點了點頭。
因為你心想自己是不可能到醫院、甚至是墓前。
「……好,我會轉告的。還有勸你趕快忘記松田靜這個人,他沒甚麼值得你留下記憶的。」
你照樣點了點頭,「我會的。」
你看著黑髮的他揉揉鼻,轉過身的背影像是扛了甚麼沉重的負擔,在餘暉下影子越拉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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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那天的傍晚一樣,天空像是柳橙汁打翻了一樣整片橘,你走在坡道上看著西落的夕陽。
你回想那個人的一切──從初遇時看到他罰站到睡著,嘴角還流著口水;被訓導主任的竹劍擊中而抓住訓話還在嘻嘻笑的他;穿著針織毛衣走路駝背的他;穿著拉鍊拉得老高的運動外套靠著牆上睡著的他;餘暉映照下,淡色髮絲被風吹亂從而露出額上傷痕的他……
——謝謝。
還有那玻璃娃般細緻的臉,露出的微笑,跟乾淨的嗓音。
「不客氣。」
你對著夕陽這麼說,用手背抹了抹被鹽水浸濕的臉頰。
FIN.